黔西南|我們在北上廣住城中村,他們卻在貴州的大山里造村中城
八月的冊亨,下著神經質的雨,一場接著一場,一切都是霧蒙蒙的,空氣里彌漫著青山的氣息。
草樹吸飽了水,長瘋了,墨一樣濃綠的肥葉子,地上蒸騰出裹腳的濕氣,全是大自然的味道。
我撐著傘,尋訪繡娘。
這里,絕大部分人都是布依族,因為交通十分不便,他們依然保持著非常淳樸的生活方式。
來這里之前,我從沒聽過冊亨。
來這里之后,我看到了一種全新的可能。
這種可能,與大城市形成鮮明的對比,有一股原始的力量正在蓬勃生長。
(冊亨縣布依族的寨子)
在家門口,也可以上班
位于黔西南州的冊亨縣,四面被群山環繞,當我走出火車站的那一刻,面前只有山峰,看不到人煙和道路。
我想起了出發前朋友開玩笑說的那句話:“窮山惡水出刁民,你要注意安全。”
還好,我一向不喜歡那些自以為是的刻板印象,就用實際行動回復了那位朋友:“走,用你的皮膚去感受新聞,不要道聽途說。”
(冊亨縣布依族人民能歌善舞)
為何會一定要來這里?理由很簡單。
我曾在北京看過兩次時裝秀,對黔西南布依族刺繡作品的印象非常深刻,這也是我來這里的唯一理由。
來接我的司機是當地婦聯的一位秦師傅,一路上翻山越嶺,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,我們才到了縣城。
(在中華布依錦繡坊里工作的婦女)
午飯過后,我們正準備去當地的“中華布依錦繡坊”看看,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奶奶在我前面走著,跟我一個方向。
年紀大了,又是坡地,她走得很慢,我上前去一把牽住她,與她慢慢同行。
秦師傅回頭笑著對我說:“不用扶,這里的老奶奶每天都是這樣上下班,這段路她熟得很,早就習慣了。”
上班?
在這樣一個小縣城里,居然連老人家都有工作可以做,我感到非常驚訝。
聽說老奶奶快八十歲了,她還能做什么工作呢?
(在中華布依錦繡坊上班的老奶奶)
一走進“中華布依錦繡坊”,那種強烈的民族風味撲面而來,紡線,織布,刺繡,印染,剪裁……井井有條,分工合作。
老奶奶每日的工作就是紡線,用傳統的紡車,把棉花紡成棉線,這樣工作一個月,可以拿到一筆還不錯的收入,她很滿足。
“中華布依錦繡坊”的負責人是楊勝嬌,她也是一名布依族的繡娘,這些年,當地婦聯和她一起積極地推動錦繡坊的工作,解決了很多本地繡娘的就業問題。
(中華布依錦繡坊占地面積2754·11平方米)
僅僅這里,就有一百多個工作人員,都是附近的繡娘和一些空巢老人。
一位正在刺繡的婦人告訴我:“自從有了錦繡坊,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少了很多,現在能夠靠手藝養活自己和家人了,就不用出去大城市打工了。”
臨走前,我買了一個植物染的手袋,據說是在這里實習的大學生設計的。
秦師傅指了指那個穿長裙子的姑娘說:“就是她設計的,這丫頭不錯。”
我抬頭望去,那姑娘正專心地做著手頭上的事,并沒有被外來參觀的人所打擾。
(中華布依錦繡坊內的繡品)
我走過很多地方,去過很多城市,現如今中國每一個旅游景點所售賣的特色產品幾乎毫無差別。
在南京夫子廟買的香包跟在桂林陽朔買的幾乎一模一樣,旅游產品同質化,民族特色的手工藝也在同質化。
但這里不一樣,他們所有的產品,都是布依族的模樣,你在其他旅游景點看不到,也買不到。
(繡娘陸躍珍作品)
在鄉下,還有十幾個錦繡坊
從冊亨縣城到下面的鄉鎮,路程很遠,隔了一座又一座山。
我來的這段時間,恰好他們在進行一場繡娘培訓,索性我就與這200多位繡娘同吃同住了幾日。
白天,我看著她們繡花,晚上,我跟著她們跳舞。
這樣的日子很是快活,布依族的女人笑起來很豪放,一點也不拘謹,說話聲音也大,一點也不含蓄,她們活得很真實,勤勞又勇敢。
(200位繡娘在展示自己的繡品)
雖然這里與大城市的環境很是不同,但生活上實際已經沒有太大的差異了。
這里的大媽也用智能手機,她們也喜歡跳廣場舞,就連廣場舞的音樂都跟北上廣大媽喜歡的一樣。
每晚八點,當她們跳起廣場舞,我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大城市,而不是身在一個沒有飛機場,沒有高鐵站的大山里。
(布依族的米酒)
深夜里,我開始思考:“如果有一天,我們在農村老家,推開門就可以找到工作,我們還會選擇去大城市里住地下室嗎?”
這里的繡娘們,每日在錦繡坊工作,也是朝九晚五,做一份工作,領一份薪水,和城市里的我們幾乎沒有太大差別。
這里的每一個鄉鎮都有錦繡坊,有的是政府建立的,請企業過來經營,接納那些留守在家的婦女和老人,讓他們老有所依。
(布依族的老奶奶和小姑娘)
也有一些手工坊是繡娘自己的創立的,那些手藝精湛的繡娘創立了個人的工作室,接到訂單之后,就把這些活分給附近的繡娘去做,讓大家都有活干,有飯吃。
黔西南州布依族刺繡代表性傳承人陸躍珍就有自己的團隊,現如今她的工作坊里面有五十多個人,都是她家附近的繡娘。
陸躍珍的刺繡技藝極具特色,除了保留布依族的本土元素之外,她還融入了一些京繡的元素,使得作品更加立體、鮮活。
(陸躍珍在北京時裝周)
她說:“在我們布依族,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有一件最珍貴的衣服,婚嫁禮服是必不可少的,這也是我們的刺繡技藝能夠一直傳承的原因吧。”
這里的男女老少,就算是平常日子里,也穿著自己做的土布衣服,自己紡線,自己織布,自己染色,自己剪裁,自己設計,自己制作……
(陸躍珍作品細節圖)
這幾年,陸躍珍的團隊也接到了很多訂單,不僅僅是當地的,省外的訂單也不少,主要以東北三省為主。
訂單一多,人就忙起來了,起初不忙的時候,她們還會聚在一起打打麻將。
現在,她們最快樂的事就是聚在一起做繡活,只要繡了就會有收入,一想到這點,繡娘們就唱起了歡快的歌謠。
(陸躍珍作品)
采訪中,陸躍珍總是笑呵呵的,從不說背后的辛酸,只告訴我,她這一路走來的堅持和幸運。
我問她:“其實以你們目前的情況來看,就算沒有外界的力量強行推動,你們布依族的刺繡也能夠良性地發展下去,有市場、有需求,對嗎?”
她說:“嗯,是的,目前我們都是有活干的,但是如果能夠讓更多的人喜歡我們布依族的刺繡,那就更好了。”
冊亨布依族幾乎家家有繡架,戶戶有繡娘,普通繡娘有三萬多個,技藝嫻熟的有三千多個,刺繡是她們的民族文化,也是她們的民族產業,能夠以此為生,就是最好的傳承。
(陸躍珍作品細節圖)
看見
我在這里聽說,我在這里看見。
它似乎與我生活過的鄉村一樣,但又那么的不一樣。
在我們大多數人的老家,是沒有任何工作機會的,除了種地,再無其他。
但在這里,我看到了一種新的嘗試和實踐。
他們希望家鄉的人們,不再遠赴他鄉,為了生計,留下老人和子女。
他們用自己勤勞的雙手織就了一張屬于布依族的手工藝之網,讓最質樸,最古老,最精華的那一部分能夠繼續傳承,繼續養家糊口。
這束火光已經點亮,并且照亮了很多人。
但,這還不夠。值得思考和探索的地方還很多。
(布依族9名繡娘在北京時裝周)
比如:
如何解決交通不便的問題?
如何改良設計,引進更多新型理念的問題?
如何避免別有用心的企業打著跨界合作實為炒作的問題?
如何把小眾的非遺產品與更大的市場對接?
……
(冊亨鄉鎮下面的秧弄錦繡坊)
我知道,有些無良企業家曾經打著跨界合作的旗號,拿著布依族繡娘的作品瘋狂炒作,最終傷了繡娘們的心,以至于繡娘們一度很排斥陌生人的合作。
那些企業拿著“貧窮”炒作,拿著“非遺”炒作,拿著“少數民族繡娘”炒作,極盡煽情,讓沒有到過這里的人們只看得到貧窮和落后。
但,我始終相信,人們之所以愿意買單,不是因為她們貧窮,而是因為它們夠美。
她們通過勤勞的雙手,讓老祖宗留下來的手藝能夠繼續養活自己,我相信這樣的作品一定是有生命力的、夠美的。
有價值的民族產品最終都會走出去的,不會僅僅只在本民族流傳。
(秧弄錦繡坊內的繡品)
我來到這里,看到了一種生活方式,也看到了一份希望。
人是一樣的,對幸福的愿望一樣,對未來的期許也是一樣。只是她們生在這里,這么活著,我去到那兒,那么活著,都是偶然。
萬物流變,千百萬年,誰都是微小的一粒,嵌在世界的秩序當中。
誰又能說大城市里的“城中村”一定比大山里的“村中城”格調更高呢?
如果未來,我的家鄉也有推開門就可以工作的機會,我相信,我的父母就不會再來大城市漂泊了。
(布依族的姑娘,敬你一碗酒)
文字為文木原創,圖片為夢路拍攝,部分圖片由當地繡娘提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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